奧古斯丁的《懺悔錄》(Confessions)不僅見證了他的靈性旅程,更表達了他對自己早年教授「修辭學」(rhetoric)的懺悔,呈現了一場關於語言與倫理的深刻反思。教會的講道和教導應否倚賴修辭技巧?還是追求「零修辭」的純粹?正如使徒保羅所言:「我說的話、講的道,不是用智慧委婉的言語,乃是用聖靈和大能的明證, 叫你們的信不在乎人的智慧,只在乎神的大能。」(林前2:4-5)
拉丁語教父與古典教育
許多初期教會的傑出領袖均受過古典教育(classical education)的薰陶。古典教育起源於古希臘羅馬時代,其核心內容包括文法(語言與文字)、修辭(演說技巧)和邏輯(辯證思考)三大學科。因此,奧古斯丁並非唯一接受修辭學訓練的。古典修辭學者甘迺迪(George A. Kennedy)指出,初期教會中一些重要的護教者和教父,也曾運用古典修辭學來反駁對教會的無理指控,並為教會進行辯護。
例如,八位著名的拉丁語教父中,有五位在信主前曾任修辭學教師,分別是特土良(Tertullian, 約155–240年)、居普良(Cyprian, 約200–258年)、亞挪比烏(Arnobius, 約250–330年)、拉克坦提烏斯(Lactantius, 約250–325年)和奧古斯丁。此外,另有三位教父曾就讀修辭學學校,包括安波羅修(Ambrose, 約339–397年)、希拉里(Hilary, 約310–367年)和耶柔米(Jerome, 約347–420年)。[1]
這八位教父中,部分人主張教會應與修辭學保持距離,包括拉克坦提烏斯、居普良和特土良。另一些則支持將修辭學納入教會的教導中。奧古斯丁無疑是支持者中的代表人物,他在《論基督教教義》中成功實現了「修辭學與基督教的結合」(marriage of rhetoric and Christianity),為修辭學擺脫智辯派的污名作出了重要貢獻。自此,講道學與修辭學便結下了不解之緣。[2]
奧古斯丁接受的修辭學教育深受「第二智辯派」(Second Sophistic)的影響。該時期修辭學強調語言的華麗與戲劇性,注重表演技巧和言辭的矯飾,而較少關注真理與道德。這種風格導致修辭學被視為表面浮華、有誤導性且缺乏倫理基礎的詭辯藝術,這正是「智辯派的污名」所指的核心問題。
奧古斯丁與修辭學
奧古斯丁自幼接受古典教育,370年在迦太基專修修辭學,特別受到西塞羅派修辭傳統(Ciceroian)的影響。這成為他學業與職業生涯的核心。他曾先後在迦太基和羅馬教授修辭學,並以此為榮。[3]在《懺悔錄》第三卷中,他回憶道:「當時我所追求的學問,普遍被視為值得尊敬,目標是在法院訴訟中表現卓越。我越是詭辯多端,就越受讚賞……後來我成了修辭學院的大師,非常驕傲得到此頭銜,充滿因傲慢而來的自我膨脹。」[4]語言的力量讓他在社會中贏得地位,也使他沉醉於詞藻的華麗與辯論的勝利。
384年,30歲的奧古斯丁事業達到高峰,被任命為米蘭(Milan)的官方修辭學教授,這是羅馬帝國極具聲望的職位之一。[5]米蘭作為西羅馬帝國的政治與文化中心,提供了他更穩定的教學環境和更高的社會地位。這段經歷讓他有機會接觸帝國上層社會,也促成他與米蘭主教安波羅修建立了深厚的關係。
安波羅修,是首位生於貴族基督教家庭的拉丁語教父,完成修辭學教育後,原為律師和政府官員,曾擔任軍事司令和皇室官員等多項職務。後被推舉為米蘭教會主教。精通希臘文,能閱讀東方教父著作,後也如奧古斯丁,被封為教會四博士(Four Doctors of Western Church)之一。[6]
奧古斯丁最初被安波羅修的修辭風格所吸引,進而開始細心聆聽他的講道,最終被其講道中的信仰內容深深打動。他回憶自己如何透過安波羅修被引向上帝,禱告主說:「在當時,他(安波羅修)充滿說服力的談話,大大地幫助了你(神)的百姓……我不自覺地被你引導來到他面前,而透過他,我能完全地被引導到你面前……我專注於聆聽他的言辭,但對他所談的主題和內容,我當時並不關心,甚至帶有輕視的態度。我很欣賞他演說的魅力……。」[7]
奧古斯丁作為修辭學教授,最初自然會關注安波羅修的修辭技巧,並藉此將他引向真理。然而他反思道:「雖然我完全不注意他說甚麼,只專注他如何傳達想法,這空泛的行為一直維持,……但隨著我珍視他的說服力,發現被我忽視的內容也進入了我的心思意念,因為這兩者無法分開。當我打開心門承認他非常有技巧的說服力時,只是漸漸地,我也意識到他把真理說得非常真實。」[8]
筆者認為,奧古斯丁透過親身聆聽安波羅修的講道,堅定了他認為修辭學能夠有效運用於教會的講道和教導事工中。386年,他辭去修辭學教授的職務,次年接受洗禮,正式皈依基督教信仰。
奧古斯丁的懺悔
關於奧古斯丁辭去修辭學教職的原因,他在《懺悔錄》中寫道:「在你(神)的注視下,我決定要溫和地離開退下我在雄辯業中的修辭學教學。這樣子,那些不在乎你的律法與和平,只在乎鬥爭與謊言的年輕人,他們就再也無法從我的口中學習到那些卑劣的雄辯術了。」[9]為何這位曾以身為修辭學教授為榮的奧古斯丁,會將「雄辯術」視為卑劣?這是否意味他浸洗後主張徹底拒絕修辭學,否定一切修辭技藝的價值,甚至認為修辭本身就是邪惡的呢?
需要特別留意的是,奧古斯丁所批評的,主要是學習修辭者的不良動機——當「雄辯術」落入「卑劣的人」手中,便成了「卑劣的雄辯術」。因此,他曾向上帝禱告說:「我真的喜歡教到誠實好學者,因不懂說話的訣竅,所以我能教導他們,不是讓他們用來欺負單純的人」,而是會在法庭上為被審判者得到合理的裁決,而非用修辭來欺騙或迫害他人。[10] 因為奧古斯丁深刻理解修辭的強大說服力,故他格外關注學生的品格與目的。
小結
奧古斯丁所懺悔的,是他過去錯誤地將修辭學教授給品行卑劣的學生,結果被他們誤用以行惡;這並不代表他否定修辭學本身或將其定性為卑劣。事實上,他後來強調修辭學必須正確運用,更應積極服務於教會的教導和講道事工,並賦予修辭學倫理和信仰的意義。正是這種深刻反思,驅使他撰寫《論基督教教義》(On Christian Doctrine),推動修辭學基督教化和倫理化,並論證聖經作者,包括使徒保羅,也具備卓越的修辭技巧。
後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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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George A. Kennedy, Classical Rhetoric and Its Christian and Secular Tradition from Ancient to Modern Times (Chapel Hill, NC: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, 1980), 153–168.
[2] James J. Murphy, Rhetoric in the Middle Ages: A History of the Rhetorical Theory from Saint Augustine to the Renaissance (Tempe, AZ: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, 2001), 47.
[3] 奧古斯丁著,真哪噠編輯部譯,《懺悔錄》(北美:基督使者協會,2024),5章22-23節。
[4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3章6節。
[5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5章23節。
[6] O. C. Edwards Jr., A History of Preaching (Nashville: Abingdon Press, 2004), 166-170, Kindle.
[7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5章23節。括號內容由筆者加上。
[8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5章24節。
[9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9章2節。括號內容由筆者加上。
[10] 奧古斯丁,《懺悔錄》,4章2節。